我转动门把手的手突然停住——门里的打印机声不知何时停了,肖工跑调的哼歌也没了。
推开门那刻,晨光里的工位像被抽走了魂魄。
左边第三排原本坐满人的格子间,此刻空了三个。
首席工程师老周的马克杯还在,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沿滴在他常看的《电子电路设计》上;测试组小林的机械键盘歪在桌边,键帽上贴着的“改完这版就退休”贴纸被风掀起一角;最扎眼的是项目组新招的985硕士小陆,他昨天还举着咖啡跟我汇报用户调研数据,说要把交互页的加载动画改成渐变色——现在他的工位上只剩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,边角沾着没擦干净的胶水。
我喉咙发紧,快步走到自己工位,电脑屏幕亮着,收件箱跳出三封未读邮件。
发件人分别是老周、小林、小陆,主题栏统一写着“离职申请”。
最后一行都有相同的备注:“已与恒睿科技达成入职意向”。
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,我捏着手机冲进楼梯间,按出挖人者的号码。
电话响了三声,对方接起来时带着笑:“范主管,早啊?”
“你们给了什么承诺?”我的指甲掐进掌心,“老周还有三个月就拿年终奖,小林刚在公司附近买了房——”
“范主管,我们只是提供了更好的机会。”他的笑声像砂纸擦过耳膜,“老周的技术总监职位,小林的房贷补贴,小陆的留美深造名额,这些……贵司给得起吗?”
我猛地挂断电话,手机砸在消防栓上发出闷响。
邹逸上周在茶水间说的话突然涌上来:“恒睿盯着你们的新项目很久了,他们会用高薪和职位动摇人心。”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提醒,现在才明白,这根本是场精准打击——老周负责核心算法,小林管压力测试,小陆刚摸透用户画像,三个人的离职,刚好切断了项目最关键的三条线。
回到办公室时,肖工正蹲在老周工位前,把马克杯里的水倒进垃圾桶:“范姐,我早上来就觉得不对劲……他们的电脑都清空了,连云盘共享权限都撤了。”他抬头时眼眶发红,镜片上蒙着层雾气,“昨天小陆还说要请我喝奶茶,说等发布会结束……”
我拍了拍他肩膀,转身拉开抽屉。
项目进度表被我翻得哗啦响,红色标注的“最终测试”“用户demo”“媒体预演”三个节点像三把刀扎在眼前。
如果今天找不到人接手,下周的发布会要么延期,要么拿半成品上台——后者更致命,公司股价会跌,我这个刚升半年的主管,职业生涯可能就此停在中层。
“肖工,把技术部的架构图调出来。”我抓起记号笔在白板上画圈,“老周的模块需要懂AI算法的,小林的测试得找熟悉压力仿真的……”目光扫过技术部名单,最后停在“萧明远”三个字上。
这个总穿深灰色衬衫的“冷门天才”,三年前用一套自主研发的编译系统拿了行业奖,之后却主动申请调去后勤技术组,说是“不想被项目进度绑死”。
我上次见他,是在茶水间,他端着保温杯站在窗边,杯口飘着枸杞香,手机屏保是张电路板设计图——那图我在国际期刊上看过,是解决芯片散热问题的突破性方案。
“萧博士今天排班到几点?”我翻出技术部值班表,手指在“18:00”上顿住。
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。
我抓起外套往技术部跑,电梯里的镜子映出我乱翘的刘海,平时最在意的形象此刻全被抛在脑后。
技术部在B栋三楼,走廊里的灯光随着我的脚步忽明忽暗,路过实验室时,能听见仪器的嗡鸣,像某种紧迫的倒计时。
推开门的瞬间,我看见穿深灰衬衫的背影正弯腰收拾公文包。
他的保温杯规规矩矩放在桌角,杯身没有一丝划痕;电脑屏幕已经黑了,屏保的电路板图还在我脑子里转——那是能解我们燃眉之急的钥匙。
“萧博士。”我站在门口,喉咙发紧,“能耽误您五分钟吗?”
他直起身子,转身时镜片反着光,我看不见他的眼睛,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
我攥紧项目书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,封皮的边角硌得手掌生疼。
萧博士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皱巴巴的衬衫下摆——那是今早蹲在老周工位时蹭上的咖啡渍。
“范主管。”他的声音如同实验室里冷却的金属一般冰冷,“我三年前申请调岗时就说过,不想被项目进度追着跑。”
我向前迈了半步,鞋跟在瓷砖上敲出清脆的响声:“但这个项目能为你提供完全独立的研发空间。”我翻开项目书的第二页,用指腹按压在“专项实验室”这四个字上,“从算法验证到设备调试,你只需向我汇报。进度方面?”我的喉咙有些发紧,“我可以签署责任书,保证不干涉你的技术决策。”
他的手指悬在项目书上方,突然停住了。
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——在扉页的右下角,我用红笔歪歪扭扭地补写了一行小字:“萧博士2021年提出的散热方案可优先应用”。
那是我凌晨翻遍公司技术档案才找到的,他当年在行业奖答辩时提到的未完成课题。
“你查过我的旧资料?”他的喉结动了动。
“昨晚两点十七分,技术部服务器的登录记录里有我的账号。”我盯着他保温杯上的防伪标签,那张贴纸的边缘泛着细微的毛边,“我需要一个能承接老周算法模块的人,而你是全公司唯一在AI编译领域发表过三篇SCI论文的人。”
他终于低下头翻开了项目书。
在纸张摩擦的声音中,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
当他翻到系统架构图那一页时,指节在“核心算力节点”的位置轻轻敲了两下——和老周上周在例会上敲桌子的动作一模一样。
“散热方案需要配套的液冷系统。”他突然开口说道。
我立刻从包里抽出第二份文件:“后勤部的王经理今晚值班,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,液冷设备明天早上九点前能送到实验室。”
他抬头看着我,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。
我这才发现他眼尾有很浅的细纹,就像电路板上蜿蜒的导线。
“几点了?”他突然问道。
我掏出手机:“五点五十八分。”
“实验室门禁卡。”他合上项目书,“现在去领。”
我愣了两秒,差点把门禁卡套甩到他脸上。
他接过时,指尖碰到了我的手背,凉得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金属器件。
“跟我来。”他转身朝实验室走去,深灰色衬衫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“先给我看看你们现有的架构,我需要确认……”
“萧博士!”我小跑着跟上他,“您肯加入了?”
“我需要验证液冷系统和算法的兼容性。”他没有回头,但脚步慢了些,“如果架构没问题,下周发布会前能补全老周的模块。”
我差点笑出声来,但喉咙里却先涌起一股酸热。
这时,肖工的电话炸响:“范姐!市场部说恒睿科技今晚八点要开线上发布会!他们……他们的宣传语是‘重新定义智能终端交互’!”
我攥紧手机的手在不停地颤抖。
萧博士脚步一顿,侧过脸问道:“需要我等吗?”
“不用!”我抹了把眼角,“您先去实验室,我处理完这边就来!”
他没再说话,推开通向实验室的玻璃门。
门帘掀起时,我看见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只保温杯,杯身倒映着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——和我在茶水间见过的一模一样。
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子发酸。
我盯着墙上的电子钟,晚上九点十七分,距离萧博士进入实验室已经过去了三小时又十九分钟。
丁医生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我的膝盖,她举着脑部扫描图的手在颤抖:“晓萱,你脑神经的活跃区域……这根本不是正常工作压力能造成的。”
扫描图上,右脑颞叶区域亮得刺眼,就像一团燃烧正旺的火。
我想起今早翻看老周离职邮件时的头痛——那种钝痛,就像有人拿着电钻在磨颅骨一样,吃了两片布洛芬才压下去。
“上周你说只是偶尔头晕。”丁医生把片子按在灯箱上,“现在呢?每天发作几次?持续多久?”
我扯了扯病号服的领口:“发布会前不能停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长期这样会怎样?”她的指甲掐进掌心,“记忆力衰退、认知障碍,甚至……”
“丁姐。”我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三个月前我还是个连PPT都做不利索的新人。”我望着灯箱上的光斑,“现在我管理着三十个人的项目,公司股价跟着我的进度上涨。”我笑了笑,“你见过溺水的人吗?抓住浮木的时候,谁会先看木头扎不扎手?”
她突然抽回手,转身去翻抽屉:“我给你开点缓解头痛的药,只能治标。”药瓶在金属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下周必须再来复查,否则我……”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,匿名短信的提示音就像一根细针。
我掏出手机,屏幕上只有一行字:“别慌,我在找答案。”
不用看发件人号码,我就知道是邹逸。
上次他说恒睿要挖人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匿名短信。
我抬头望向窗外,月亮被云层咬去了半块,就像一块没吃完的月饼。
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吹得扫描图哗哗作响——那团亮得刺眼的光斑,突然让我想起萧博士电脑屏保的电路板图。
“丁姐,我得走了。”我把药瓶装进包里,“实验室那边还等着我确认参数。”
她欲言又止,最终只说了一句:“记得按时吃药。”
走出医院时,晚风卷着梧桐叶吹到脚边。
我点开工作群,肖工刚发了二十条消息:“萧博士让把3号服务器的内存调大!”“后勤部说液冷设备提前到了!”“市场部要恒睿发布会的分析报告,您看……”
我回复了一个“马上到”,指尖悬在键盘上又停住了。
恒睿的发布会应该已经开始了,他们的“重新定义交互”,会不会和老周他们带走的算法有关呢?
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,这次是萧博士的消息:“架构图有问题,你来实验室。”
我抬头朝地铁站跑去,风灌进领口,凉飕飕的。
身后医院的霓虹灯在视网膜上投下光斑,就像扫描图里那团燃烧正旺的火。
而在城市的另一头,恒睿科技的发布会直播间里,说不定正有人举着和我们项目高度相似的产品,对着镜头微笑。
但那又怎样呢?
我摸了摸包里的药瓶,又摸了摸装着门禁卡的口袋。
萧博士的实验室灯应该还亮着,他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大概已经凉了。
而我——
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