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院的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。陆小岚倚在窗边,指尖在抠着窗棂上的旧漆皮,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,眼神空洞。铜雀被她紧紧攥在掌心,冰凉的棱角硌得生疼——那是对萧宇既恨其野心、又无法否认已然动心的煎熬。江瑶则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,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,自那日和陆小岚吵架之后,江瑶便未和陆小岚说过话。
院门处传来几声轻叩,陈云舟神色一凛,迅速闪身出去。片刻后,他引着两个人走进来。当先一人身形瘦削,穿着不起眼的青布袍,帽檐压得很低,正是八方斋那位深藏不露的掌卿新垣理。她身后跟着一个精悍的汉子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“新垣大人?”陈云舟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。
新垣理摘下帽子,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,目光在陆小岚和江瑶身上扫过,最后落在陈云舟脸上:“陈少侠,事态紧急,长话短说。秦王殿下,是被人构陷的。”
“构陷?”江瑶猛地停下脚步,声音拔高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,“我就知道!殿下绝不会做那种事!岚姐姐,殿下果然是被陷害的。”
陆小岚的身体瞬间绷紧,倏地转过身,那双沉寂多日的眸子终于爆发出惊人的光亮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得肋骨生疼,一股巨大的惊喜猛地冲上头顶,让她眼前甚至有些发晕。萧宇不是毒杀恩师的凶手!那压在心口的让她日夜难安的沉重罪孽感,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!
然而,这狂喜只维持了一瞬,便被紧随而来的愧疚取代,她想起自己对萧宇的冷漠,甚至在他身陷囹圄时那番“与我们何干”的决绝话语,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喜悦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,一个字也发不出,只有握着铜雀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新垣理没有在意陆小岚的失态,语速清晰而快速:“毒杀王相,线索指向王相府中一个被收买的洒扫小太监,此人与贾不化有亲。我已查到其藏匿处,拿到活口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陈云舟眼神锐利如刀:“盐帮一事呢?”
“此事另有蹊跷,尚不知是谁在幕后指挥,但是这一石二鸟之计倒是恰到好处。此时应当从长计议,当下最要紧的事殿下的安危,而且,陛下已对睿王起疑,影卫正在秘密调查。睿王老奸巨猾,必已察觉风声,以他心性,绝不会坐以待毙!他极可能提前发动宫变!”
“宫变?!”江瑶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不错!”新垣理斩钉截铁,“睿王在宫中宿卫和京城九门兵马中安插人手,其府中更豢养大批死士。一旦他狗急跳墙,首要目标必是控制陛下,矫诏夺位!殿下身在天牢,是他必须除掉的绊脚石!迟则生变,殿下随时有性命之忧!”
“姑娘有何良策有何良策?”陆小岚终于说出了一句话。
“救人!就在今夜!”新垣理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我已买通天牢一狱卒,摸清了换防间隙与一条隐秘排污旧道出口。今夜子时,旧道出口处会有人接应。但需有人潜入天牢内部,里应外合,将殿下救出!天牢内部守备森严,非高手不可为,且必须快如闪电!”
她的目光扫过陈云舟、陆小岚和江瑶:“陈少侠武艺高强,熟悉京城,是行动主力。陆姑娘轻功卓绝,心思缜密,可潜入牢内接引殿下。江姑娘……”她略一沉吟,“需在外围策应,制造些小混乱,吸引部分守卫注意,但切记不可恋战,一击即退!”
陆小岚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愧疚。此刻不是自责的时候!她抬起头,眼神已恢复往日的沉静与锐利,只是那眼底深处,多了一抹不容错辨的坚定光芒:“我去牢内接应。”声音不大,却带着千钧之力。
“我也去!我能帮上忙!”江瑶立刻道。
“瑶儿,听新垣姑娘的安排。”陆小岚看向她,语气不容置疑,“策应同样重要,不容有失。”江瑶看着师姐眼中那份多日未见的决断,用力点了点头。
“好!”新垣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,“事不宜迟,我们即刻商议细节。地图在此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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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香阁密室内,烛光将萧彻的身影拉长,投在冰冷的石壁上。他刚端起茶盏,南宫羽低沉急促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:“殿下,有变!”
“进。”
南宫羽闪身而入,身上带着夜风的寒气,脸色凝重:“刚接到密报,睿王府动作异常!府中死士频繁调动,武库守卫增加一倍,后门车马深夜出入频繁,似在搬运重物!”他顿了顿,“巡防营今夜调动也有些异常,像是在配合某种行动,但目标不明。”
“啪嗒。”
萧彻手中的茶盖轻轻落在杯沿上,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。他端茶的手顿了一下,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讶异,随即被更浓重的阴霾取代。
他缓缓放下茶盏,指尖在光滑的瓷面上轻轻敲击着。睿王狗急跳墙,在他预料之中。巡防营的异动,或许是睿王,或许是南宫羽暗中布置的障眼法,亦或……是萧宇的人?
“知道了。”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严密监视睿王府,尤其是其死士动向,至于巡防营,”他眼中寒光一闪,“设法弄清楚,是谁在调动,意欲何为。”
“是!”南宫羽抱拳领命,迅速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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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安药肆后院,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香。黎曼坐在小凳上,面前摊开一排寒光闪闪的银针,她正用一方素白的软布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,动作专注而轻柔,仿佛在呵护稀世珍宝。
诸葛明则悠闲地靠在一张躺椅上,手里捧着一本边角都磨毛了的旧书,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。旁边的小火炉上,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白气氤氲。
狄云从屋里出来,眉头紧锁:“先生,我和白燕带着虎子出去看了看,不太平。睿王府像炸了窝,巡防营也调动频繁。”他看向诸葛明,“我们真就这么干等着?”
诸葛明眼皮都没抬,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,手指捻过一页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他慢悠悠地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:“急什么?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。该来的总会来,该乱的也总会乱。咱们的药,”他指了指炉子上翻滚的药罐,“火候不到,强揭了盖子,药性就散了,有些事啊,得等它自己熬到火候。”
他放下书,拿起旁边小几上簸箕里晒着的几片干橘皮,凑到鼻尖闻了闻,满意地点点头,又随手丢回去。那神情,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,远不如他手中这片橘皮的香气来得重要。
白燕挨着狄云坐下,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支新月鎏金簪,银链在指尖缠绕,发出细微的叮当声。他撇撇嘴:“老头儿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,不过,反正咱们的伤好的差不多了,有事可以随时行动,等着就等着呗,看戏总比演戏轻松。”他嘴上这么说,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黎曼手中那些擦得锃亮的银针,又看了看狄云。
黎曼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,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银针。直到最后一根针在布巾上滑过,留下清冷的光泽,她才停下动作。她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扫过狄云和白燕,最后落在诸葛明那副老神在在的脸上,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药快煎好了。”仿佛刚才那些关于变乱的消息,还不如这罐药的时辰要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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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将近,京城陷入一天中最深的死寂。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,只有巡夜梆子单调的回响在空旷的街巷间游荡,更添几分肃杀。
天牢背阴处,一条隐藏在荒草和废弃砖石下的狭窄排污渠口,悄然被移开几块活动的石板。腐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。陈云舟一身紧身夜行衣,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,率先滑入那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、黏滑冰冷的甬道。陆小岚紧随其后,她屏住呼吸,将身形缩到最小,灵猫般无声潜入,污水没过脚踝的冰冷和刺鼻的恶臭让她胃里一阵翻腾,但她眼神锐利如鹰,紧紧盯着前方陈云舟模糊的背影。江瑶则伏在不远处一座废弃房屋的阴影里,手心全是汗,紧张地盯着天牢高墙上巡逻火把移动的轨迹。
排污渠内曲折幽深,伸手不见五指,全靠陈云舟手中一颗蒙着厚布、只透出微弱莹光的夜明珠——陆小岚万万没想到九龙金珠还派上了用场——指引。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秽物,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。不知爬行了多久,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,隐约传来水流声。陈云舟停下,示意陆小岚噤声。他侧耳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倾听片刻,用手指在壁上某处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。
片刻,石壁外侧传来几声沉闷的回响。陈云舟眼中精光一闪,对陆小岚低声道:“到了。外面是狱卒伙房后的废水池,接应的人已支开附近守卫。记住,动作要快,殿下在最深处的甲字九号牢房。得手后,原路返回!我去引开可能的追兵。”他说完,从背后解下一捆乌黑油亮的绳索,绳索顶端是精钢打造的三爪倒钩——飞爪百练索。
陆小岚用力点头,接过绳索,深吸一口气,压下胃部的不适和狂跳的心。陈云舟猛地发力,无声地推开头顶一块沉重的格栅石板。
一股混合着食物馊味和煤烟的气息涌了进来。外面是一个堆放杂物的昏暗角落。陈云舟率先跃出,如狸猫般贴墙疾走,瞬间消失在伙房另一侧的阴影中。
陆小岚没有丝毫犹豫,紧随其后翻出,落地无声。她辨明方向,将身形缩在墙角的阴影里,足尖一点,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,沿着高墙的暗影,朝着天牢深处最阴森的区域疾掠而去。她的心跳得飞快,却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那个近在咫尺、背负着冤屈与危险的身影。这一次,她不会再迟疑,不会再误解。